景和帝原想着将二皇子召回朝中,另起一番炉灶,谁知南境的不太平竟来得这么快。
南疆坤仪王的第五子刚刚封了侯,眼见着东袭这边又是粮荒又是动乱,早就磨刀霍霍地准备大干一场。
他暗地收拢了几处流民,连夜偷袭了剑陵郡下的囤粮要地,还借着流民的掩护,不损一兵一将地原路折了回去,若不是刺史张牧提前得知消息,恐怕粮仓早就被对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南境烽烟欲起,景和帝一边儿要严守谨防,一边儿又舍不得让驻守边境的臣子独揽军功,思来想去,二皇子还是得放回去。
议事一直到了半夜,等到烛火换了盏,二皇子和太尉才出了集贤殿。
景和帝揉着眉头,本就头疼,又听见常玉来报:“陛下,御史大夫杨鬓还候在殿外,可要请他进来?”
景和帝一听,头更重了,这大半夜的,杨老太公一把年纪,守在这寒冬腊月的殿外,简直是不想让他消停。
“快传老太公进来。”景和帝也不想传,却也实在怕这老头嘎嘣一下死在他殿前。
杨鬓被两个宫人扶着,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来,见了圣颜就要跪下行礼。
“快免礼。”景和帝朝常玉挥了挥手,“给老太公看座。”
杨鬓朝景和帝躬身谢恩,旋即在御赐的锦凳上坐了下来。
开国元勋中,杨老太公是唯一还活着的老臣了,几乎是活化石般的存在,即便如今久病养在家中,也依然是三公重臣。
“陛下,老臣今日冒夜守在殿外,是想来问一问陛下,图个心安。”杨鬓说完一句话,滞滞地喘了两口气,“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先帝欲立允王为储时,臣是如何力排众议,向先帝陈明利害的吗?”
“朕记得。”景和帝目光沉了沉。
允王与景和帝一母同胞,先太后薨逝后,景和帝由梁太妃抚养,而允王则由先帝继后文氏养大,若真论起来,允王比当时的景和帝更要名正言顺,是杨老太公,以生母为先,长子为尊,为景和帝争得了立储的先机。
杨老太公顺了两口气,继而又一字一顿道:“袭国如今外有南疆扰边,内有流民未安,再经不起内政之乱了,正则生稳,乱则生弱,陛下当让将者为将,臣者为臣,君者为君呐。”
景和帝语气厉了几分:“士族垄断朝堂,朕处处皆要受制,连调派地方守军、修个文集典册都要看士族老臣的脸色,他们满口礼教宗法,朕坐在这个位置上,竟有大半个朝堂使唤不动,太公,何曾想过朕的难处啊?”
“陛下,士族垄断用人,乃是官制弊败所积,非一日之寒,陛下以外戚制衡,是以毒攻毒,治标不治根,袭国要的是改政,而非内斗,新政若想推行,则离不得礼法二字,嫡长乃国本之法,更不可乱也。”
“老太公此言,朕并非不知。”景和帝也是一个头三个大,要说改政,他不是没试图改过,只是没有能臣愿意牵头的新政,到最后都是一纸空谈,“改选官制,革除旧弊,这是要动士族的根基,放眼大半个朝堂,他们各自联姻,互为党羽,朕孤家寡人,又有谁愿意替朕去把这新政推到底?”
“有一人。”杨鬓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张氏长子,张岁安。”
景和帝闻言,苦笑了一声:“他是个有才气的,朕也有心重用,但毕竟资历尚浅,难以服众,若他能说动他父亲,朕也不必忧心至此了……”
杨鬓握着拐杖的手抬了抬,在地上敲出两声闷响:“张淮之是老臣的女婿,臣也知道,他是个求稳避祸之人,定然不会与自家为敌,但张岁安却不一样,这孩子比他父亲,要狠得下心……”
杨鬓说至此处,心下也有些不忍,他向景和帝举荐张岁安,可以说是将自己的外孙亲手推至了风口浪尖,要他去做士族中的逆行之人,去亲手革除自己族亲的利益,论私情,他也舍不得,可论公义,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狠了狠心,语气更添了几分笃定:“陛下别忘了,圣祖皇帝托孤时,张老太公也才年方二十,照样凭着一腔孤勇,稳住了一方乱局。”
说罢,殿内一阵沉默,景和帝缄口不语,似是也在衡量其中的利弊。
杨鬓的一番话戳中了他的要害,他手里头缺人,缺的是有能之人,更是敢为之人,倘若借着小七儿,真能让张家的人替他冲在前头,何尝不是一步盘活全局的新棋。
“臣老了,再看不得内政动荡了,老臣愿为陛下,为大袭,肝脑涂地,耗尽最后一口气,替陛下肃清朝堂……”
说罢,杨鬓从座上缓缓站起,拐杖一松,一把老骨头扑倒在地,磕在玉阶上沉闷一响,吓得景和帝也跟着猛地站起身来——
“老臣恳请陛下,立嫡皇子为储,护宗法之正,稳臣民之安!”
-
这一年的除夕,绥京城中下了一场雪雨,冰粒夹着雨丝,细润地浸在朱门绿瓦上,隔夜便积了一层薄薄的白。
街上的爆竹声比往年稀了一些,宫里的除夕宴也是草草了事。
赵氏一族倒了,陛下对三皇子的偏宠似乎也跟着淡了几分,二皇子大张旗鼓地归了朝,结果一纸军报后,又被匆匆忙忙地放回了边境。
景和帝借着除夕佳节,给七皇子正式赐了名,取了个中规中矩的“辕”字。
七皇子有了名姓宗碟,开春便会替景和帝以嫡子之名,代父祭祖。
祭祖礼制繁杂,迎神奠酒一步都不能错,小七被礼官摁在宫中,从早到晚,一遍遍地学,这些繁琐仪轨,他心里不喜欢,面上却也只能装得顺从恭敬。
晨昏恭定时,景和帝也会问上一两句话,以表关切。
“朕听闻你学礼学得快,是有悟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