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这封被顾至视为洪水猛兽的信和他起初所预料的完全不同。
信中没有质问,没有责怪,没有告诫。
只有荀彧一贯以来的温声细语,如同好友之间的漫谈,娓娓道来。
信的开头写了荀彧幼时读兵法的体会。年幼的他认为,行兵布阵者,当保全自身,不到万不得已的险境,应极力避免以身涉险的举措。若无全身而退的把握,施行计策的时候要慎之又慎。
如今的他仍然坚持这个观点,不到生死关头,不该兵行险计。
「昨夜,辗转难眠。思及当日之诤,不免伤神、低回。族中有训,君子者,当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思他人之所思,想他人之所想。顾郎代我前往博平,本是怜念。因顾虑着我的安危,方以身代之。可我竟未易地而处,不曾体谅顾郎的苦心,以“胡闹”相斥。此乃我之过……」
烛光下,看着信上诚恳真挚、情至意尽的文字,顾至如坐针毡。
文若为了当日的事道歉,说不曾设身处地,体谅他的心意,言语间尽是自责。
可他……又何曾站在文若的立场,考虑过文若的担忧?
只因为不想文若涉险,像原著中那样,几次身陷死局,九死一生,他就自作主张,仗着身手过人,擅自相代,来了个先斩后奏。
文若看明白他的用意,只会更加心焦,时刻担忧自责。
顾至已然坐不住,起身在房中踱步,捏着缣帛,不知所措。
按照枣祗酒席上所言,文若过几日一定会来聊城,可是……
顾至重新展开缣帛,继续看下去。
中间仍是一段反思己身的话,以及深挚的关切之语。
信的最后,是一句松软的询问。
「我欲来与顾郎共商良策,可否?」
脑中跪在墙角拉二胡的小人不见了,他平静地躺在春暖花开的草地上,敞着肚皮晒太阳。
不管是托张燕带的口信,给枣祗的那封密信,还是青色信匣的那一封尺素,信中的内容都极其简短,短得令人发慌。
文若定然生了很大的一场气,直至今日也未必气消。
顾至已做好了被责问的准备,可最后一封信没有任何怪罪,只有自省与关怀,带着殷殷的劝导。
最后一句询问,让他彻底打消了最初的计划。
阳平城和临邑城的事,还是等文若来了再说吧。
顾至将两封信收好,躺到榻上,盖上衾被。
原以为这天晚上会失眠,但大概是白天赶路过于疲乏,顾至闭上眼,没过多久,就沉沉地陷入梦乡。
梦中,荀彧带着军队赶到聊城,与城门口的他面对面站立。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般温和,见到顾至的第一眼,不是寒暄,而是一句疑问:
“按时吃药了吗?”
“……”
面上的喜意一僵,顾至迎向前的脚步蓦然顿住,进不得,退不得。
“唉。”
梦中的荀彧叹了口气,好看的面容上缀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果然……”
顾至立即解释:“出门在外,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倒也不是一直没吃……”
“无妨。”
荀彧温柔地看着他,不知从哪里抬出一口两人大的水缸,里面盛满了紫褐色的药汁,
“我已按照日程,加倍给你补上,你一口饮尽吧。”
顾至望着那硕大的水缸,瞅着缸内袅袅升腾的不明灰烟,连连后退。
“这是加了几倍?”
他出门才几天,不至于攒下一缸的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