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开仓赈民,却只是杯水车薪。饥灾最严重的那一个月,都城几乎被你口中的流贼踏破,不少朝臣死在道中,人尽相食。”
祢衡文思敏捷,已然猜到刘协的未尽之言,不由着恼:
“臣并非此意。似安匪、丈田这般琐碎之事,只需九卿控扼便可,何须多问?若陛下事事询问,还能留有多少时间,用在定邦之上?”
“那在祢卿的心中,何为大事?”
“那自然是定邦安国……”
“定邦自有将军之士,安国自有九卿之臣。若按祢卿的道理,朕岂非事事不用过问?”
祢衡道:“自当有主有次。”
说到这,祢衡心中已然明白了自己失语之处。
他因为这几天,整个朝会都在车轱辘地说一些细碎的事,忍了又忍,实在无法忍耐。
他并不是不知道农与民的重要性,可这执行之事,本就该由各级属官接手,哪有事事汇报的道理?
与其说是皇帝重视农事,重视黎民,倒不如说……曹操像是有意将这些琐碎的事堆到刘协的眼前,占据天子的视野。
天子难道不知道曹操的用意吗?他方才说的话虽然过火了些,对天子不敬,可他的初衷并非如此。
天子为何不趁机发作一番,顺势改变如今的局面,揭露曹操的用心,把军政大权握在手中?
祢衡怎么也想不通天子为什么要压下这事,面上的神情愈加恼怒冷淡:
“既然陛下认为这些都是‘必要之事’,臣以后不说了便是。”
第117章保护顾至从未听过荀彧如此冷冽的声音……
祢衡当众大呼小叫,讽刺“主不似主”的时候,刘协没有生气;被祢衡贬低,比作“村夫”的时候,刘协也没有生气。
可当祢衡梗着脖子,来了一句“以后不说了便是”,反倒真真切切地让刘协生出几分恼意。
什么叫“若陛下觉得必要,臣以后就不说了”,真当自己很委屈不成?
分明是此人胡搅蛮缠,竟还一副忠孝节烈,费劲心力也无法让天子采纳谏言,恨不得以死明志的模样,这是在恶心谁?
一时间,刘协甚至以为眼前这个叫祢衡的狂生是曹操故意派来折腾自己的,祢衡刚才佯装忠义的言行,都是曹操为了架空他这个天子的手段。
再看曹操风云不动的神色,刘协愈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兖、豫几州的基业都是曹操亲手打下来的,他这个天子,说白了与六国时期的周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不如。
为了显示对他这个天子的敬重,曹操优先建造宫殿,让他锦衣玉食地用着。曹操自己,则住在简陋的居所,每日粗食冷水,全然没有一方诸侯的模样。
不仅如此,曹操还对他事事相告,毫无隐瞒。军政农事,不论大小,俱上达天听。
看起来肝胆披沥的行举,让刘协对曹操更加惕厉。
然而,不论他对曹操是什么想法,在他还未笼络独忠于自己的朝臣之前,他都必须清楚地掌控几州境内的所有事,清楚地知道曹操在做什么。
如果闭目塞听,对曹操的政举、用兵一无所知,他如何能拨云见天,重现大汉之威?
曹操约莫是发现了他的打算,便让祢衡装疯卖傻,借机生事,表面上劝他“专注大事,勿事事躬亲”,实则是在嘲讽他“看不清局势”,“汉室衰微却还要逞天子之能”,不断逼迫。
食指的指甲嵌入掌心,刘协制止了刘艾对祢衡的呵斥,宽宏地谅解了祢衡的意气之言。
这场朝会在怪异的气氛中落幕。
群臣按照次序离开大殿,穿上鞋履,在殿外的廊庑取回佩剑。
顾至原本还想意思意思地与贾诩告个别,哪知贾诩跑得比谁都快,一道轻烟似的挤出人群,敏捷之高,不比他这个点满武力值的人差多少。
人群攒动,顾至随着其他官员往外走。大殿外,朝臣们走向廊道两侧,从东西两侧分流,各自散开。
顾至在南侧廊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轩昂的身姿被包裹在皂色朝服之内,黑纱制成的进贤冠将墨发一丝不漏地包在冠内,更显侧脸俊逸不群。
他似在与同侪寒暄,只略说了两句,便与对方道别。
顾至正有几分迟疑,那人便转过身,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在他的身上,毫不犹豫地朝他走来。
“顾谏史,不妨一道?”
当着其他朝臣的面,荀彧并未直呼他的小名,只是以官职代称。
可即便是略带几分生疏的代称,经由荀彧温和而悠扬的声嗓,就像是含在口中的低语,醺然欲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