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学时上房揭瓦,你应当听过,什么也没学会。但讲《史记》时我听了,苏秦周游六国,穷饿困顿时无人不欺,功成名就拜六国相时分赏众人。周围从者有一人,独未得报。苏秦说:‘我非忘子。方是时我困。。。。。。’”
后面的那句我能背出来了:我困,故望子深。
是展望的望,也是望子的望。
“用这个含义给孩子起名不太好吧?”我强挤出一个笑。
“我说过是展望的含义吧。”他只是笑,从怀中递给我一个信封,“等我死后,你把这个放到朔宁王府中,和他留下来的那些放到一起。”
“他没有陵墓吗?我去烧给他。”
“我只捞上来了那红绳上的东西。”
我刚要说话,只听屋外尖锐的一声“陛下驾到”,随后纪烛推门而入。我行礼,他挥挥手让我起来。
“陛下。”贺言唤道。
纪烛也落下泪来,不知从何开始说起。
“国泰民安,四境宾服,清平延年。陛下和先帝一样,都是贤主。”
“将军。。。。。。”纪烛欲问。
贺言打断他:“陛下刚登基时不是问过了吗?臣说过不能开口的东西,到现在还是不会说的。”他说着又咳出血来,我连忙扶着他躺平,“谋杀先帝之人早就死了,无法再报仇了。”
一种虚弱的弧光笼罩在他的脸上,我深知他不再年轻了。我从未见过他当年的模样,但在他看我骑马时的笑容中,我想我和他应当是很像的。
属于他的青春早就消失了,被时光的浪潮冲刷殆尽。我只是他波折人生中的过客,并未见证他的爱恨,堪堪得见最后的章节。
我听见他轻轻问:“陛下能否。。。。。。再唤我一句皇婶?”
我想起纪烛告诉我的,我父王就是这样的性格,颇有些拙劣和幼稚,还十足的双标护短。纪烛用不对劲的眼神瞥一眼,他就会明里暗里阴阳回去。我父王究竟是怎样的人我只字不知,我只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的眼睛和他很像。
纪烛不再追问了,只是颤抖着说:“好啊。。。。。。皇婶。”
“终于可以结束了。”贺言吐出一口浑浊的气,“这一次,不会有人。。。。。。扰我清梦了。”
他心中所想为何我无以知悉,我只希望,他能再见到春天。
后来我问纪烛我父王的名。他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天下人也早就知道了。他的年号是我父亲赠给他的,他们的杰作。
纪清要贺言记清他。这是我所知的,他们的全部故事。
————
清延十六年春,贺言病逝于雁城。
————
当时贺言让我自己先走,就是在向纪烛交代他的后事。我抬着他棺柩的一角、走出雁城的城门时想到。
君川坦荡得似乎能直看到雁北,其下的溪流或许可以流进云江。那只破碎的埙似乎又能发出声音,我不知是谁在低吟浅唱。王府中没有孤魂野鬼,只有被封印在纸张裂痕里的陈年旧事。最后躺着贺言的棺材沉在水里。
照他自己的意思,没有陪葬品,只有那只埙和埙上的红绳,桃夭给他的匣子,和那件他让我为他熏过香的衣服。
我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随后天角掠过一只白鹤,直挺挺钻入了水中。一瞬间浮光跃金,水波上跳动着光影。
那时风吹水动,我没有捏住贺言留下的那封信。
信纸从信封中飞出,我手忙脚乱去抓。
用指尖捏住的刹那,我看清其上的第一行字——
也许我能称得上一句爱你。
———
如何溺毙一只鹤?
用全部真相,亦或是些许真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