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最荒僻的角落,一处连名字都湮灭的宫室,便是十一皇子萧允澈的“居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经年不散的尘埃气息。入夜,唯一的油灯如豆,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更衬出四壁的萧索破败。
苏婉清如一道无声的影子,悄然潜入。她一身素净得近乎寡淡的深蓝布裙,发髻只用一支朴素木簪绾住。那双沉静如古井深潭的眼睛,蕴藏着淬炼后的冷冽智慧,以及一丝深埋眼底、永不熄灭的仇恨火焰——她是苏婉清,被鸽组从血海深仇中救出的利刃。
此刻,她看着蜷缩在冰冷炕沿、裹着单薄旧被的十一皇子萧允澈。少年不过十岁出头,面黄肌瘦,嘴唇因寒冷和可能的饥饿而微微发白。但他的脊背却下意识地挺直着,眼神怯懦中带着一丝未被彻底磨灭的倔强与警惕,像一头落入陷阱却不肯完全屈服的幼兽。
“殿下。”苏婉清的声音清冽如寒泉,平静无波。她将一个还带着微温的油纸包放在破旧的矮几上,里面是几块精巧的点心——对这孩子而言,是久违的奢望。
萧允澈的目光瞬间被点心吸引,喉结难以抑制地滚动了一下,那是身体对食物最本能的渴望。然而,他并未如饿极之人般扑上去。他抬起眼,看向苏婉清,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戒备,还有一丝属于皇子的、近乎本能的克制。他伸出冻得有些发红、骨节分明却瘦弱的手,动作带着与其年龄和处境不符的迟缓与庄重,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点心,没有立刻塞入口中,而是先对着苏婉清极轻地点了下头,算是谢意,然后才小口地、几乎是珍惜地咬了下去。即使饥饿如影随形,他咀嚼的姿态也努力维持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属于天潢贵胄的仪态,尽管这仪态在冷宫的破败中显得格外心酸。
苏婉清静静地看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许。很好。不是麻木的承受,不是卑微的乞食,而是困境中依然保持的那份清醒的克制与未泯的尊严。这正是林烬将军和沈阁主看中的那份“璞玉”之质——身处泥泦,心志不堕,傲骨天成。
待他吃完一块,苏婉清在矮几另一端坐下,摊开一卷最普通的《千字文》。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两人。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的声音清晰,带着奇特的韵律。
萧允澈跟着念,声音依旧细弱,却比之前多了几分专注。他握笔的姿势生疏笨拙。
苏婉清伸出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轻轻覆在萧允澈冰冷瘦小的手上,带着他,一笔一划地在粗糙的草纸上摹写。
“笔为骨,墨为血。字如其人,心正则笔正。”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殿下此刻写的不是字,是您的脊梁。挺直了,无论何时何地。”
她的手很稳,传递的力量带着安抚和坚定。萧允澈挺直了本就未弯的脊背,指尖的颤抖渐渐平息。他偷偷抬眼看向这位神秘的先生。她专注地看着纸面,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坚毅,仿佛一尊无悲无喜的玉像,唯有那眼底深处,偶尔掠过一丝萧允澈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幽光——那是属于苏婉清一个人的、血与火淬炼出的过往。
教学的内容远不止识字。
她讲述《论语》中的“为政以德”,却巧妙地将“德”引申为帝王应有的担当与对黎民的仁心。
她分析《史记》里的兴衰更替,将那些枯燥的史实化作生动的权谋博弈,不着痕迹地灌输着平衡、制衡、识人、用人的帝王心术雏形。
她甚至教他观星,在浩瀚星图下,低语王朝气运与天命无常的道理,暗中动摇他对现有皇权神圣不可侵犯的认知。
。。。
他能感觉到,这位先生教给他的,绝不仅仅是书本上的东西,更是某种能让他在这绝境中守住本心、甚至。。。改变一切的“钥匙”。
夜深,苏婉清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先生。。。”萧允澈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比初见时多了点力量,他指着矮几上剩下的点心,“您。。。您也。。。”
苏婉清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平静:“殿下记住,饥饿能磨砺意志,但您将来要做的,是让天下人不再轻易尝到这滋味。守住这份清醒,比吃饱更重要。”
她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冷宫重归死寂,唯有十一皇子萧允澈,对着摇曳的烛火,脊背挺得笔直,指尖反复摩挲着方才写下的那个“正”字。先生的话语和那无声的傲骨姿态,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食物的暖意更为深远。一颗深陷污泥的种子,其内核的坚韧与光芒,正在这黑暗中,被悄然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