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至将目光转向刘协。
想起行军途中听闻的,关于天子与祢衡的传言,顾至不由一哂。
他就说刘协绝不会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别人眼中那个得罪天子,被天子厌弃,恨不得远远打发的浑人,只怕早已成了天子手中新磨的刀具。
对于祢衡突如其来的插嘴,刘协似有些无奈。
他与往常一样,不得不停下手中的事,耐着性子询问,
“祢光禄,又怎么了?”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1]。臣听闻,曹司空的父亲听从召命,入了许都。”
祢衡盯着神色浅淡,看不出表情的曹操,语气还算恭谨,字词间却藏着锋芒,
“于公,应召之人,即为臣子,当来朝见圣颜。于私,断没有让老父独自一人在家中喝冷水,吃米糠,而自己坐在朝中大饮大宴,享受好处的道理。”
说到这,祢衡转向刘协,再次行了一礼,
“今日乃封赏之宴,臣本不该出言,做这个扫兴之人。然,臣作为光禄之臣,自当时刻谨记进谏之责。若有失举之处,还请陛下与司空海涵。”
顾至看着这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祢衡,终究难掩心底的意外,再度往刘协的方向瞄了一眼。
祢衡看上去还是那个不懂得看人脸色,总是凭着自己的心情得罪人的祢衡。
可偏偏,他学会了“事前委婉报备,事中合情合理,事后以责任告罪”的那一套。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不说刘协有意偏袒,就算刘协真的厌极了祢衡,想要用天子的权力发作,只怕也发作不得。
连天子都不能道一句不是的提请,曹操自然也不能妄加斥责。
他盯了祢衡片刻,缓缓解释:
“家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自收到召命,他连夜赶路,今日才抵达许都……”
眼见曹操三言两语就化解了这一场变故,还暗暗把话题往天子严苛的方向引,祢衡面色蓦然一变。
第148章野凫万劫不复。
祢衡仍想说些什么,站在他旁侧的孔融不动声色扯了扯他的衣袖。
位于对面席位的顾至看着这不显眼的互动,将视线转向上首,观察刘协的表情。
煌煌的烛火将大殿照得格外亮堂。刘协安坐在上首,好似没有听懂曹操的言下之意,眼前的一切都像与他无关。
回忆着原著中有关刘协的描述,顾至心中一动,视线右转,投向黢黑的殿门。
难以辨认的动静从玉阶的方向传来,逐渐汇聚成耳朵能够捕捉的音量。
曹操那平静而恭谨的神色染上了一层阴霾。他面部的肌肉没有鲜明的变化,眼中的光芒却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深,几乎要穿破夜幕。
门口的谒者高声汇报:“费亭侯觐见。”
费亭侯,正是曹嵩。
曹操前一刻才说自己的父亲“行动不便”“连夜赶路”,暗示曹嵩过度劳累,不慎病倒,这才没有参加今晚的宴会。
没想到,这话说完还不到十息,宫殿里的群臣刚从这场纷争中回过味,曹嵩就主动来了。
这无疑于一记重响,打在曹操的脸上。
顾至望着门口那道拄着鸠杖,老迈却挺拔的身影,与殿内的其他人一样,沉默无言。
他从未见过曹嵩,原著中的曹嵩又早早死于陶谦之手,没有半点戏份,难以分辨曹嵩是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想法。只是从曹操的只言片语中,推测两人的关系并不融洽。
与其他功臣一同坐在席间的曹昂神色如常地放下酒卮,起身,朝着上首行礼。
“臣的祖父确实行动不便,还请陛下准允,让祖父坐在臣的席位上。”
刘协亦站起身,如同一场寻常晚宴的主人,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致以敬重之礼。
“上首还有尊位。费亭侯,请坐。”
仿佛被刘协脸上的笑意刺到,曹操提起嘴角,走向曹嵩:
“阿父身子不适,怎么硬撑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