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镜嘲讽一笑:“汗王若寂寞,随便一挥手,便会有数不尽的草原儿女争相往上爬吧。”
“有些话我只和你说。”栀子的神色大变,贺镜感觉她在苦笑,“因为你姓贺,贺家的女儿,贺家的将军。”
“草原的男人几乎都未开化,把女人当做繁衍的和交配的工具。在所有不幸的女人中,最不幸的一类有一个特定的名字,叫做‘奴尔雅’,意思是母狗,军妓。”
“我母亲也被人叫做奴尔雅。但我想兰图哈木介绍她时不会用这个词。第一,他在和南边人说话,多少要有点文明的样子。第二,黑鹰旗军规严明,没有奴尔雅。”
贺镜沉默着,听着她说。
“从士卒到大帅,因为是女人,我一直被人瞧不起,被调戏骚扰几乎是家常便饭。当然,那些人都被我杀了,所以我才能走到今天。可是哪怕我已然是汗王,帮善他吾篡权,他们在醉酒之后依旧会戏耍我。善他吾死前对我说,我是奴尔雅的孩子,小奴尔雅。”
贺镜倒吸一口凉气。
栀子盯着她的眼睛:“她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其实,奴尔雅不是我的名字,栀子也不是。我随母姓,母亲姓归,归乡的归。我的名字是归雁,母亲没什么学识,这名字也不高雅。”
“母亲只是爱这片土地,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在我小时候,她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我:你是归雁,你是回家的北雁。你要回去,你要回家。”
“我长着一张既不是草原也不是汉人的脸,我有深蓝的眼瞳和柳叶般的双眉。你告诉我,哪里才是我的家乡?是伊扎吗?是雁城吗?是合木吗?还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有军队驻守的边镇吗?”栀子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哪里也不是,我没有家。”
贺镜蹙着眉说:“你不能这么说自己。”
“你得了便宜卖乖罢了,贺将军。你不用可怜我,我知道你有兄弟有父母,正因为你知道家是什么,才能感悟到没有家的悲哀。”
“我在白羽旗的美人帐里出生,在白羽旗的士卒帐里长大,在白羽旗的主帐里成为你认识的这个我。但可我不一样,我从没有过家。”
栀子看向窗外:“我更年轻时曾想过母亲要是男人就好了,男人不会被送到美人帐。可我后来想啊,乌月打到合木城时能动的男人全都上战场了,根本当不成俘虏。”
栀子露出一个愤恨又悲哀的笑:“贺柏为什么没有守住?天乾二十八年贺柏在干什么?大昭在干什么?三十年,收复雁北的口号从我出生前喊到乌月以我为尊,你却现在才踏上这片土地。”
贺镜朗声反驳:“你以为他难道想苟活吗?”
“我犯不着揣度你父亲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我人生的一切悲哀,都是源于他没守住。”
贺镜不说话了。
栀子苦笑:“定宁大劫之前母亲死了,她是被士兵们折磨死的,恐怕死前最后一天身上还有人起伏。”
“碎河一役,就是定远王指挥的那一战,我在对岸的军营里,你应当听说过,双方几乎死尽,几十万尸骨埋得云江断流。我那年几岁,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全死光了,找不到活人,要饿死了,于是走出军营,踏过焦黑的土地。有秃鹫在天上快活地叫。”
“我跨过云江,不用船不用桥,而是踩着尸体。年轻或衰老的,健康的或病痛的,高贵的或卑劣的,人的,遗骸,铺成一条通往母国的、通往故土的路。”
“江这边与江那边似乎一样。我想。草原人的尸体与南边人的尸体也一样。”
碎河埋骨四十万,大江倒悬抵筱关。
“然后我被人救了,那人问我叫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叫。栀子,是他赐我的新名字。他说这是他最珍爱之人最喜欢的花,圣洁、纯真又美好,作为一个未来还长的小女孩的名字再合适不过。”
“我又踩着尸体回去。”
“作为栀子,我杀人、抛尸、屠城,触碰人性与道德的底线,无恶不作,白羽旗成了栀子的白羽旗,乌月成了栀子的乌月。”栀子顿了顿,又说,“我清楚这是你第一次来雁北,来这个本该是你家乡的地方。这也是我第一次来雁北,来这个本该是我家乡的地方。”
“贺镜,我不该这么遇见你,我应该在街边或窗边,被母亲抱着。你应该骑着骏马或坐着贺家华美的马车穿过街巷。我母亲会把你指给我看,说这是我们将军的女儿。将军,安虞将军,守卫雁北的大将军,没有他,我们所有人都会变成草原蛮子的阶下囚。将军的孩子一定是将军,等你长大之后,这个女孩就会和她的父亲一样,踏上合木的城墙,挥剑向北。”
“可是贺镜,你我是怎么遇见的?”
栀子在哭。贺镜看见泪水顺着她饱满的颧骨落下来,滴在鹰图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