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贺言的身子愈差,现在是人就能看出来他是个病人。实话实说,我偷偷哭过。可能是因为他划定的考核标准太高,弓弦嵌入我的手指,书页划伤我的掌心。
也可能仅仅是因为,我父亲要死了。
为什么会哭呢?
夏天同窗们一日能说一百句“热死了”,冬天一日再说一百句“冷死了”,但我知道没人会死。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死,贺言当然要死在我前面。可这和我看见他拿手帕擦去嘴角的血是不一样的,他在闻到我身上熏香后渐趋虚弱,我笃定是我的错。
贺言与鬼王爷爱是什么关系吧,他活着就行。
春节过后,便是清延十六年,贺言四十四岁。
此后不久,在我写完那篇关于雁北防守和同乌月贸易的可能性以稳固边境的策论之后,乌月汗王兰图哈木·努赤托尔造访雁城,进行国事访问。
我作为下一任安虞将军,受邀参加长华宫为汗王准备的晚宴。汗王长相俊美,身体强健,与皇上侃侃而谈。据说乌月要向西开疆拓土,为保后方安稳,要与我朝建立盟约,两国结为姻亲。
我坐得很靠后,离贺言有点距离,没人注意我。和谈很顺利,可我总感觉皇上隐隐有些不悦,在盯着贺言看。
人影缭绕,汗王并未察觉,并未同贺言说话。
晚宴结束后贺言带我回去,我忧心全挂在脸上,惹得他问我缘故。
“皇上疑心你。”我直言不讳。
“嗯。”他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却对此不置一词。
当夜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事,以至于失眠。此刻,屋外有人交谈的声音。我警觉,细细听去,一个是贺言,但另一个不是夏翎。
我翻身下床,披了件黑衣,缩到门边,探开一道门缝,朝外看去。
一瞬间我屏息凝神——兰图哈木坐在我家院前的石凳上,和我爹说话。
“今日那个是你儿子?”汗王问。
“是。”贺言为他们斟酒,“抱养的。”
他不能喝酒的!我无声怒吼。
“我当然知道是抱养的。你也生不出孩子啊。”
这是什么话?我皱眉。
贺言笑了笑。
“我还等着你殉情呢,你死的第二日我就打过来。”兰图哈木一饮而尽,“可惜。”
“我还没那么脆弱。”
“你这是什么病?心病吧。”兰图哈木扫视他全身,“我小时候熬过鹰,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只要鹰在我之前睡了,就是成了。人不能永远年轻。我认输,贺言。祝贺你战胜了草原最强的黑鹰,你可以放心去死了。”
贺言饮下杯中酒水,似乎在落泪。
我浑浑噩噩回到房中,睡去,做了许多恶梦。梦中我看见了鬼王爷,祂黑发红眸,长着血盆大口,先吃掉贺言,再吃掉我。
在兰图哈木离京之前,我领安虞将军之职。跪受诏书时我看见贺言藏在发束里的银发。他四十四岁,不再年轻了。
兰图哈木离开后确实安定了一顿时间,贺言的病一如既往,慢慢熬着。我很少能顺利地入睡,心里总有事装着。
我下意识去听贺言与夏翎的墙角,贺言总是沉默,夏翎总是叹气。我自始至终没有听到鬼王爷。无论如何,我不得不把鬼王爷那事放下。
贺言在春天反而比冬天更死气沉沉,这不合常理。我想带他出去踏青,他毅然决然地拒绝,说没有春天。
“君川开花了。”我说,“春天就是来了。”
“不是说春日未到。”他诡辩,“而是我的春日未到。”
这不胡扯吗。但我还是要顺着病人说。春天爱来不来,他活着就行。
贺言喜欢在书房一个人凝神,翻阅一些东西,似乎是信,纸页已经泛黄了。还有一件裱起来的作品,不知是画还是书法。
我告知他雁城桃花开的那日,他让我去找桃夭要一些熏香。
我以为他疯了。他说无妨,去要一些吧,就说是他的意思。
我只得照做。桃夭听完我所言之后,一种哀伤肉眼可见地浮现在脸上。她应允,又翻找片刻,从一处密格中取出一个匣子,让我拿给贺言。
“这是他留在这里的东西吗?”